海或瘋市集,是一個許多人都知道、嚮往、參與過的傳奇市集,有人說它是「每年夏天必須做的一場美夢」。一年一度、在鹽療海邊舉辦、為期一週,以海或民宿為據點,沒有企業或公部門贊助,也沒有任何目標或目的,但它一年比一年吸引更多的人,包括許多從海外慕名而來的藝術家及旅客。這一週,匯聚了來自各地的藝術家、創作者、志工,大夥在這裡笑著唱著、表演擺攤、自在自足,它就像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宇宙。今年市集結束一個月後,我採訪了海或民宿主人Kulo,也幸運地遇見當初市集的推動者鐘哥及娟姐,我想從「人」出發,談談這兩天如夢般的感受。
談話近尾聲的時候,Kulo說,「月亮出來了。」
順著視線,我見到海平面上一輪又圓又大又紅的滿月。原來海邊的月出是紅的,因為接近地平面,光線穿越的大氣層較厚,散射掉的藍光較多,因而形成這幅奇幻美景。逐漸升高的月愈來愈白,愈來愈接近我們平日所見,亮白的月灑落在海面上形成了一條銀光點點的通道。
坐在海或民宿前的水泥地上,面向大海,和稍晚才過來的鐘哥閒聊。鐘哥非常幽默,忘了他說什麼,只記得對話一開始,就被逗得哈哈大笑。
必須說,這兩天遇見的人們,都非常有個性,從裡到外。那樣的個性,並不是城市裡精心打扮、很潮的那種「有型」;而是非常獨特的、散發出一種藝術家性格、從自然裡長出來的生命姿態,令人無法將視線移開。
鐘哥一坐下,Kulo便一如既往沒什麼表情地說,鐘哥長得很像印第安人,像到去參加活動時,有真正的美洲原住民來跟他說印第安話。
(可惜當晚沒有拍照,但鐘哥送我的明信片足見他充滿力量的神情和臉龐。)
鐘哥的耳環一下便吸引我的目光,原來那是利用廢棄的易開罐,在某個場合隨機應變臨時製作的。驚歎之餘,當下我便非常確信是來到了一個以創造為聚合點的國度中心。
鐘哥也不示弱,知道了我正在進行推廣閱讀的活動,抽著菸的他笑笑地說,那我找錯人了。「Kulo這輩子只讀過四本書,有兩本是小時候不知在哪裡讀過的倪匡小說,一本是我推薦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另一本是考駕照時必讀的交通規則。」
Kulo回應,「因為沒什麼閱讀,手一直很忙,在做事情。」
這跟鐘哥說的「創造」有點相關。靜靜地欣賞海平面上的月色時,本業是設計師的鐘哥(其實我覺得他更像藝術家)談到,「住在這裡像風,因而愈來愈無法『設計』。」設計某種程度是收攏,但住在這裡,心的本質是開濶。「如果設計案有某種程度的創作需求,就可以合作,反之若是限制很多的純設計案,可能就不適合自己現在的狀態。」
「我們太習慣接收別人的東西,忘了自己也有東西可以釋放。」
生命本來就有很多神奇點
談到市集,Kulo沈默了一會,似乎在思考。「我沒做什麼啊,人就一直來。」
從一開始的十幾攤,到後來的四百攤,包括許多外國朋友,這些從不在他的計劃之內,可以說,這個市集,本來就不是「經營」而來。
「沒有期待一定要多少攤,回到一開始的十幾攤也很好。」這是在不同時間點各別訪問時,Kulo和鐘哥一致的表達。
市集的原點,因為鐘哥和娟姐曾在嘉義擺攤,喜歡那個市集的朋友們慫恿著在花蓮重現。於是有了第一次「海或.瘋市集」。當然會有海或這個據點,也是因緣際會,從沒想過要被束縛在哪裡的Kulo,就這樣一年年成為海或的靈魂人物之一。
「海或跟別的市集不大一樣,並不是『主辦』的概念。主辦的意思是要『建立』什麼,但建立之後不就是崩壞。」鐘哥笑著說,「它比較像是一個過程,是一個匯聚能量的地方、一個出口,讓每個人可以發揮自己。它被很多人推著、支持著,也不行說不辦就不辦。」
「海或聚集的是價值觀。」第二天遇見的娟姐這麼說,「任何口號,peace、love…什麼的,都不用說。海或自然有種吸引力,有很多未知的東西,你只需走進來參與其中。有許多不想被社會制約的人來到這裡當志工,每個人的生命都會被支持到。」
娟姐說了一個跟Kulo有關的小故事。今年市集開始前突然下暴雨,多虧志工們自動打掃整理,每個人渾身泥濘,卻毫無怨言。那幅景象,令人難忘。當時Kulo跟娟姐說,「妳不要去看,看了會哭。」回顧這件事,娟姐大笑,「我是不會哭啦,但真的很感動。而且你就知道,Kulo那個人,別看他外表那樣,內心是很柔軟的。」
我問Kulo,這麼多屆市集,有沒有哪個攤位或藝術家令他印象深刻。他說,「又是這種關於『難忘』的題目啊。」
他說他忙到根本沒時間逛。要應付所有藝術家的吃住,是一項重責大任。原本完全免費,每天都有許多志工負責不同項目,煮飯也是,是許多人的貢獻一起撐起市集的運作。一直到三、四百攤,市集的規模已龐大到遠遠超過他的負荷,才開始每人收晚餐費50元。當然這還是一個非常低的金額。
「藝術家都沒什麼錢,這個市集也不是為賺錢而舉辦。只要我還能做到,就希望維持初衷。」
市集僅有的控制是小吃攤不能超過5%,「超過一定比例那就變成夜市了。」還有一定比例讓「不知道是什麼的攤位」進來。
說到這,他想起來有位藝術家的作品確實令他印象深刻,「應該是每個人都印象深刻吧。」他的「作品」是堆石頭,把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石頭穩穩地往上疊。那需要非比尋常的耐力,去找到一個個微妙的平衡點。
「也不知道他要賣什麼、怎麼賣,但市集就是要有這樣的攤位才有趣。」
那時海邊的幾個消坡塊上都有他的作品。有網友留言,請Kulo去檢查看看是不是有黏膠水。「我當然不會去檢查啊!」同為創作者,當然是相信。
我說在網路上看過類似影片,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疊得很高,真的很神奇。
「生命本來就有很多神奇點。」
話很少的Kulo回到為何海或會吸引這麼多人匯聚的話題,他還是習慣性地說不知道,然後才緩緩地說,「大概就是真誠以待。」
舉起右手,感受風
常有朋友說,Kulo很會看人,可以把人帶去「給他看」。對此,Kulo也不知所以,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異功能。但他確實經常會舉起年少時受傷而少了一截的右手,感受天地間的「律動」。
「你有沒有看過這麼粗的天線?功率很強啊。」
「自己說很怪,但有人稱我『感覺師』。」
落腳「海或」的前幾年他就來過這片海域,當時舉起右手,感覺律動很亂。但四年後,回到同樣的地方,感受完全不同,律動順了,氣場很好。那正是海或民宿(前身是另一個名字)頂讓的契機發生的時候。
「假的東西在Kulo面前真不了。」鐘哥說。
這大概也是擅長皮雕的Kulo能發展出自己作品特色的原因。他能為每個人設計專屬的圖騰。不需要交談、不需要給他任何資訊,僅僅是自然地面見,他就能根據「感覺」畫下獨一無二、代表對方的圖騰,最後再加上星座。
「星座像盤子,圖騰是上面的菜。」
我忽然想起聊到正在幫他拍紀錄片的導演黃銘正時,Kulo曾說他很喜歡這位導演,因為他很誠實。他的誠實在於,當別人問他,Kulo的紀錄片要表現什麼時,導演的回答是「不知道。」
不知道就明白說不知道,也不擔心紀錄片的主角就在旁邊,要說什麼漂亮的話來帶過。
這下我懂了為何在許多提問中,Kulo的回應都是「不知道」,沒想過、不確切明瞭的事就直說不知道。這是他誠實的方式。
坦誠是盤子,行為是菜。因為你很真誠,自然會吸引人靠近。
現代人活在一個需要很多「包裝」的世界,久而久之,會不相信真實的東西,或是對真實的能力感到訝異、懷疑,當然也會有好奇和崇拜。然而那只是褪去所有依賴和複雜的算計之後,必然會留下的東西。不害怕被看到(真實)的話,自然也就能看到(真實)。
「可是我一直都還沒等到Kulo的圖騰。你看我全身沒有刺青,就是在等他的設計。」
「你這樣講,那我這輩子沒有刺青到你身上,還是人嗎?」
笑聲中,月亮出來了。
追求最初始的狀態
月夜中,我問鐘哥,這裡的時間感是不是跟別處不同。他說,應該是說沒有那個「準」可以依,你會自己長出屬於這裡的尺度。
我想我有點沒跟上這裡的尺度。第二天起了大早等Kulo到來,想再補訪一些內容,結果左等右等,在民宿各處拍照、讀書、打瞌睡,能做的事都做了,簡訊也傳了,仍沒看到人影。
記得前晚鐘哥邀我們隔天去他家坐坐,說了他家就在昨晚我們吃晚餐的餐廳和海或「中間」。「中間」這種描述對於一個沒有方向感、任何跟地理有關的東西都只能依靠google map的都市人如我來說,宛如一個謎。
後來我才知道,因為夏天海邊日出後就非常炎熱,但下午到晚上,因為有風非常舒服,所以大家的習慣都是晚起晚睡。我這個晨型人,完全不符合當地的「準」。
然而這個早上卻是此行夢幻記憶的另一個高點。
鐘哥起床後,打電話到民宿來邀我們去吃早餐。感謝好心的小幫手領路,帶我們走到鐘哥家。(真的是隔壁而已!)
吃早餐的地方,我想這麼說,就好像希臘一樣!但又不是,室內有許多藝術家的作品,編織、鐵件、木作,完全有著主人的性格,不屬於任何別處。空氣中ABBA歌聲震盪,餐桌上主人、客人微笑歡迎,眼前是一片蔚藍海洋。
這是娟姐的家,就在鐘哥家旁邊。
面對太平洋吃早餐,這是東部人才有的福利。慢慢吃著主人種的南瓜製成的各式料理,聞著好香的咖啡,還有第一次嘗試的蝶豆花茶。延續昨晚關於Kulo和海或的話題。這是屬於大海的一天。
當天還有一位客人(相對於初來乍到的我們,她對海或的熟悉程度其實更像是主人),她也是在市集舉辦時幫忙煮飯的大幫手,她說海或是「愛的據點」。這裡一直有能量,那是很多人給的。所有被吸引來到這裡的人,「都是在追求最初始的狀態。」
什麼是單純?前一晚我問Kulo,是不是也有很多人羨慕這樣的生活狀態。他說,那你要放掉很多東西,要找到自己的平衡。
此刻我修正想法,大家來到這裡,或許未必是追求同一種生活,如Kulo和鐘哥所說,每個人都不同,應該去長出不同的樣子。找回初心,大概才是海或吸引人的原點。從這裡找到一些些不為任何目的的付出和交流,看到每個人真實的樣子,得到一點前進的動力,海或代表的,也許是每個人的初衷。然後你會知道,回歸原點,仍有立足之地,仍有跟你一樣的人,能從這不必說出口的心領神會之中,學到強壯的方式。
娟姐帶我們參觀這美麗的家屋樓上樓下,每一層,我都只能驚歎。從前我只知家應追求舒適,卻沒想過它能因居住其中的人而如此有個性和生氣勃勃。我想這當中一定包含人跟大自然的接近。
娟姐家有一本奇書《366紋章書》,為每一天生日的人都提供了花語及性格分析,Kulo是「靈性」,鐘哥是「悟性」,娟姐是「吸收」。早上沒有遇到Kulo因此無法補訪的內容,鐘哥和娟姐都幫我補足了。而且那談話的風景如此令人迷醉。
「Kulo其實是黑狗的意思,」鐘哥說,「日據時代黑狗都叫Kulo。」
「黑狗就是守護者。」娟姐補充,「牠不當主人,當守護者。認定一個人、愛一個人,就挺到底。這就是”Kulo”。」
海或民宿因年久失修,且每年舉辦市集要容納許多遠道而來的藝術家,因此現正在進行募資。我想起影片中指著那些傾塌房舍的Kulo,描述著未來建好後可以發揮的功能。還有那天一到海或時,他建議我們先去海邊走走,晚點再訪問。回來時見到他背著工具在民宿四周除草,一小時又一小時。然後我問了蠢問題,「每天都要做這事嗎?」他一貫慢慢地回應,「每天都要做,我就(累)死了。」
他是民宿的廟公,海或的守護者。就像黑狗守護著主人,他也為每個夏天來這裡尋找初心的旅人,守護著夢。
2018 海或 瘋市集/2018 Ocean Home.Wild Mark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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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或。手作 Ocean Home
https://www.facebook.com/Ocean.home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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