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藝術發展承襲中國繪畫影響甚深,尤以水墨為主。鎌倉時代傳入日本時,淡雅風格與當時流行的禪宗思維相契合,引起眾多日本僧侶學習佛法之餘競相臨摹,中國水墨當中的美學思考也於日本民間潛移默化,繪畫上筆墨未走過的留白空間引人遐想。
千利休所倡導的侘寂美學,想來也受其影響心境,「和敬清寂」要品茶之人脫去塵世俗念,不在乎茶器完美殘缺與否,而是在茶湯中逐漸明心見性,在內裡創造出一方無之地,才能容納一輪有之美。有無之間,便如中國水墨筆鋒運轉,以及留白空間的對話所創造出來的美感一般,其思考深深影響日本近代創作者。什麼是真正的「白」?
「白並非肉眼能及,而是感受到隱藏於色彩之中真正的白。」
經常以「白」為主題做設計的原研哉,於讀賣新聞連載的設計專欄《白百》當中提到,「白並非肉眼能及,而是感受到隱藏於色彩之中真正的白。」所謂的白超脫顏色範疇,昇華至空間的無機、乃至於心靈層次的餘裕。他與藤井保合作,為無印良品設計的品牌視覺海報可說體現這樣的哲學,被地平線切開的兩個色塊中,隱藏著極小的人或物件,對比出天地人之間的蒼茫與瞭望。或許此作品受到杉本博司走遍世界各地拍攝的《海景》(Seascapes)系列攝影創作影響,由時間、光線、空氣等最簡單的元素所構成的黑灰白無彩色畫面已是最乾淨的極簡畫面,作品上的灰白空間暈染出像是水墨的寫意,地平線帶領觀者視覺走向一片無垠,像是一道朦朧的光開啟了深處記憶。
另一種思考:「留下」一個不存在的存在
留白廣義的解釋來說,可意指畫面上留下的空間,顏色不一定是白。不過當代新銳藝術家塚本智也在自己作品中提出留白的另外一種層次的思考—— 行為上的「留」。他的作品雖充滿著讓人眼花撩亂的抽象彩色,但其實看似抽象的圖案裡卻存在著你我熟知的具象物如錦鯉、人像、櫻花等。
他以空氣噴槍在背景填入紅黃藍三原色慢慢堆疊色彩,藉此襯出一個抽象卻具體的白色空間,取代一般會話中直接描繪對象物的輪廓線與填色。一般水墨裡的留白是因為要製造出一個模糊的想像空間,讓觀者自由解釋,不過塚本智也讓留白成為一種意識明確的指標,聚焦於「留下」的動作來描繪一個不存在的存在,看似辯證了對象存在真實性但又暈染於背景,以當代藝術手法重新詮釋印象派與水墨留白美學,有無之間當中更帶有日本禪宗哲學,重新構築了關於留白的思考。
日式美學中留白與極簡的交互作用
過去由極簡主義大師密斯・凡德羅、迪特・拉姆斯等人從「形隨機能」延伸出的「少即是多」、「少,卻更好」等教條讓世界上的產品設計師奉為圭臬,剔除過多的裝飾性,將設計回歸到最單純的機能性,更可說是留白美學概念的一種延伸。重新回看迪特・拉姆斯在50年代為 Braun 設計的產品,外觀上留下大面積的白以及幾何造型,近乎挑剔收到極度乾淨的線條與留在表面的幾何形都有其功能對應,現在看仍是典雅。
深澤直人更是將這樣的設計精神與日式侘寂美學結合,主張環境自然存在許多觸發使用者自然知覺到產品該如何使用其機能的因素(Affordance),因此產品在設計上不需放置過份強調機能性的裝飾物,讓設計回歸單純樸實的造形,使用者也能觸發過去使用經驗而自發性(SPONTANEOUS)地摸索出使用方式。當器物能與人在環境裡自然達成「融合」狀態,才能無意識地在人類生活中長久存在。
八分滿的留白哲學
不把一切說破道盡、將創作收在八分滿的留白哲學一直是日本創作中最迷人的部分,因為有了多餘的空間才能與環境中其他物件產生一段平衡的關係。體現了日本人民族性中那種「不打擾他人」的集體意識,不過分聲張自我的存在感,巧妙地調和於環境當中。
不過這樣的日式留白美學與極簡主義走到最近幾年似乎又開始醞釀變化的能量。對日本一般民眾來說,簡單、乾淨的畫面已成為美學基本,視覺上的極簡讓力量集中,雖然容易了解設計理念也好看,但對於總是謀求新鮮感的日本設計市場來說已稍嫌無聊。
日式極簡美學的反動力量
最近年輕設計師開始出現一些像是要對抗這股日式極簡美學的反動力量,作品畫面上可能充滿數個充滿刺激感的焦點,互相搶戲的狀態下讓視覺產生一種 chill 的脫力感。像是高田唯的作品就具有這樣的特質,他的作品看似隨心所欲但其實有其邏輯,刻意使用非傳統方式排版,比如說連續鍵入文字不換行、或是將報紙中某個不明所以的部分放大,強調出視覺上的衝突感,而那些看似突兀的東西又是人們生活周遭經常看到的形象,讓人能用不同的眼光重新理解那些充滿童趣的元素。
療癒氛圍與藝術表現成為產品設計新提示
工業革命後20世紀已是一個物品爆炸的時代,人們有太多產品選擇可以解決生活中的大小問題,甚至可說不需要再設計新的產品人們仍能繼續生活也不為過。但也因為現代人工作忙碌,緊湊的生活難以空出時間好好為自己而活,壓力逐漸腐蝕人們心靈,各種關於情緒的文明病產生。比起用嶄新技術滿足生活需要,人們更希望能在緊湊的生活步調裡找到調劑身心的方案,於是各種關於療癒、的生活提案開始受到消費者青睞。
Sora Cube 封存自然
這些產品通常不具太高端的生活機能,甚至只供裝飾賞玩,但共通點是樣貌很美,甚至具有一點空靈的姿態,好讓使用者在無的空間裡馳騁想像。比如說sora cube,將各種花瓣、葉片、果實等植物型態用清亮淨透的壓克力磚封存,尤其是蒲公英,透過光線幾乎可以用肉眼辨識出每根細毛都直挺挺地精神抖擻,像是一瞬間被什麼極地氣候冰存的睡美人,拿起來賞玩一番就能獲得療癒感。
Tempo 自由伸展的動態雕塑
又或者像是動態雕塑品牌——「Tempo」。動態雕塑是一種懸掛在空間裡,因著人來人往帶動的氣流或是空調運轉等因素自然轉動的裝飾品。負責品牌企劃監修的 Drill Design 找來許多設計師一起進行設計,以重量、平衡等方向切入發想提案,設計出在空間自由伸展姿態的作品。有時想著事情入神,發著呆的目光遠方映入掛在空間輕輕旋舞的動態雕塑時,彷彿也能在獨處時獲得一些心安的陪伴感。
Crust of The Polygon 漂流木與針線的結合
也有產品設計師以強調藝術性的方式切入,讓看似工業產品的外形產生質變,在工業技術上揉和工藝並加上個人特質,一舉跨入藝術品的範疇。 studionote 的寺山紀彥自從以「泡時計」、「"f,l,o,w,e,r,s"」等工藝感強烈的少量生產商品打開知名度後,他開始在工藝技術中探索個人藝術家特質,比起強調傳承精湛的職人工藝,他更思考著如何表現出藝術上的獨特性,「Crust of the polygon」當中利用標本針與絲線在漂流木以及乾枯的植物上一針一針雕刻出簍空的外型,那些針線與實體之間的結界構築出一種留白空間美感,重新定義了產品造形的手法。
纏繞著姿態:現代的侘寂美感
在這樣的脈絡裡去看另一個探索造形美與機能之間關係的展覽作品「さまをまとう(纏繞著姿態)」就更能理解他對器物形態的看法,他觀察到在日式旅館中經常會在掛軸下擺放一個花器,他認為這個花器在這種充滿古典侘寂美學空間裡的機能並非要插花,而是器物本身的造形與空間連動產生了一種磅礴氛圍,周遭再也容不下其他器物,為空間留下了一方寧靜。
因此他試著跳脫一般產品設計師附加機能的想法,而是將另外一個素材強硬地介入器物裡,可能是用馬賽克拼豆組合後加熱融黏出一個立體花器外型,或是將不同的兩種陶瓷釉彩花樣結合,抑或在器物裡口吹另一個玻璃器皿,撐破原有的瓷器,成為一種不可思議的造形,放在空間裡自然醞釀出一種凜然的氣場,構築出現代的侘寂美感,也是藝術雕塑。
設計的手法如果一直被限制在解決問題的框架裡,其實也會限縮設計師的發展。退一步讓視線稍微遠離設計範疇,其實設計師不一定只能待在自己擅長的設計領域,也能從創作裡找到新的定位。不管是平面或立體,這些創作都試著脫離20世紀包浩斯形隨機能主義帶來的極簡風潮,雖然設計上可能仍帶有機能性,但本質上更接近以個人特質創作藝術品的狀態,為人們生活帶來心境上的留白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