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Shopping Design》雜誌 2023/春季號 Spring Issue(CITY・改變城市的設計與人)
城市,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也是一個實質的巨大結構,由街道、巷弄和建築物組建而成,櫛比錯落的廣袤空間裡,縱橫著奔馳的交通工具和森嚴的律法,每個人每天在大量的陌生人面前,嚴守著行為舉止的合宜邊界,追求著城市內在的集體夢想,疲累了,就在夜晚的小酒館或歌廳裡把深藏的內在取出來,抖擻一下,隔日繼續上路。
這是現代城市生活很重要的特徵——例行化(routinization),每個人在明天仍將做著昨天就在做的事情,例行化讓分工的網絡不會崩解,人們生活的各種需要因為可預期(predictable)地獲得供給——自來水會來、電力永保無虞、捷運準時05:45開出第一班、7-11在子夜過後就會上架全新的御飯糰⋯⋯,而得以享有一個比較輕鬆、寬慰的日常;一旦有例行的運作出現了差錯,許多人的生活立刻出現痛苦,譬如說近日台北的缺蛋與中南部的缺水。
城市裡的例行化
人類文明的重大特質之一,就是迴避意外。最先是暴猛且陰晴不定的天氣,因而人類必須建構掩蔽物(shelter);接著是時有時無的食物來源,故而人必將從狩獵進化到農耕和圈牧;而要完成前兩者基本需求,人必須結合而成社群(community),透過分工和組織化的過程,創造出個人難以完成的硬體與軟體,並協調人們的心理狀態,創造夢想以資追尋,或者「散佈」酒館來紓解壓力。
當社群愈組愈大愈密,由村落、鄉鎮、城市、大都會(metropolitan)到等同於昔日一個國家大小的巨型城市(mega city),結構實質上已等同於百科全書,可以看成是是人類心智所展現的一道元宇宙(Mata Verse),在十八世紀之前,這道社群化的軌跡因為不同語言文化的差異,或有不同,但在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陸續滲透到世界各個角落之後,全世界的城市有著強烈趨同的走向,而其內在的核心骨幹,就是例行化。
例行化的力量無比巨大,因為它是由一組組的社會機制(institution)盤根錯節地、互為因果地搭建而成,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紀登斯稱之為「結構化」(structurization),結構很難動搖,如果一個城市有一百萬人口生活在其中,那麼這城市的結構是由他們的祖先和後嗣所共同鞏固的(也許守住這結構的超過一千萬人,十倍於現住人口,也說不定),歷史經驗顯示,結構在長時段裡會有變化,但在個人生命的當下它可是鐵板一塊。
在歷史特定時刻裡,要改變結構的例行性,只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創造出另外一種結構,在與舊結構的交鋒對抗中,方方面面地在生活各個接點推擠出一點位移(例如網際網路和手機結合,創造出商業和心靈世界的改變);另一種就是革命,藉著千萬人民起義的熱情和暴力,一舉將所有舊體制推翻。
在十九世紀,革命是一個誘人的概念,因為人類的社群裡亙古的身份不平等太巨大,大到人們想脫離例行化的安全感,解散社群,以獲得自身的自由,經過二十世紀各種更巨大的革命,遭遇各種失落和幻滅,如今革命逐漸變成一種空泛的玄想,在現代與後現代的社會裡,完全無法匹敵例行化的巨大齒輪。
透過移動滿足求新的渴望
城市是當今世界主要的生活樣態,根據統計,目前全球大約有七成的人口居住在城市裡,在工業化或後工業化的國家中,城市人口更超過九成,這是歷史上最高比例的時刻,在全球化的互動裡,城市比國家更令人覺得有相關性,我們更常說要去伊斯坦堡旅行而不是說去土耳其,我們更想念紐約而一點都不留戀美國,這是因為城市生活內在有其高度的相似性,我們很容易在自己城市生活的意義軸線上去理解另一個城市,也可望藉此獲得它城的新鮮刺激以補足我城的匱乏。
而從當代旅行的幽微意義中,我們也可洞悉一個事實:例行化既然是城市內在的剛性本質,無可避免地要控制意外、消滅驚嚇(連帶地也消滅了驚奇),那麼人們要滿足人性中那些「求新的渴望」(desire to newness)——這是現代性賦予現代人的一種矛盾生命特質:既要穩定,卻又嚮往新奇——我們就必須透過「移動」(mobility)來「完滿化」生命的需要。
在台北,你我都有共同的經驗:在捷運上,站著坐者的乘客率皆一無表情地看著手機或打盹,而那些歡笑著面容,眼珠咕嚕咕嚕打量著車廂周遭的,就是觀光客,在此,我們一成不變的日常卻是他們歡欣探索的異常。
旅行的另一個更宏廣的意義是:如果這個觀光客來到一座城市,到了簽證效期過了,最終卻決定不離開,反而找了個落腳處長住在這裡,那麼他便創造了一個最小的結構,為城市帶來最小的變化,因為他帶來出身地的異國文化以及想融入於此地的渴望,接下來每一天都要撞擊(或受撞擊)我們的社區,如果剛好我們的文化語境裡、歷史進程中有一股新隆起的「求新的渴望」,那麼他就會獲得新結構的助力,成為事倍功半的改變者。在西方十九世紀,「移民」往往就是這樣的歷史行動者——美國根本就是由移民創造的國家,而紐約根本就是個移民城市。
我們的城市——台北
在台灣成長、如我一般年歲的世代,都有過一種童年的興奮:北上的火車經過萬華車站,接下來有一個緩慢的轉彎,你看到一棟接著一棟的中華商場,每一棟間的平交道前停滿了五顏六色的車子,背後是滾動著霓虹和鮮豔光柱的百貨公司門面,火車逼近月台,月台上是穿著洋裝與細高跟鞋的女士和呢絨西裝、打折西褲的男士⋯⋯。
而之後,當我們大學畢業,再也不回家鄉,被城市的新穎、新奇和新機會吸引,我們成了新移民,如今回顧,七○年代的島內都市化移動,確實創造了台北的改變,因為羅大佑能唱出「台北不是我的家!」的自由與活力,台北確實成了歷史新行動者們的家,我們也創造出例行化的台北生活風貌:要求準時、高效率、合宜與節制的夢與千篇一律的三房二廳公寓⋯⋯。
所以,在我這般年歲,看到有無數的年輕人搬離台北,落腳台南、嘉義、都蘭、長濱⋯⋯,來開展他們的青壯年歲月,其實內心無比欣慰:他們將為那裡的社區帶來新的風貌,也將把台灣變成更完整的國家。這一股翻轉台北由中心變成邊陲的浪潮,是一種新的繁榮,它意味著被掏空的台北更需要新結構的趁勢而入,就看行動的眼光、視野和自身抱負了。每個年代都有無敵鐵金剛,力大無朋,但櫻桃小丸子也可以憑其天真,找到新的遊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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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偉雄
1961 年生於台中縣豐原鎮,台大圖書館學系、台大新聞研究所畢業。曾參與博客來網路書店與《數位時代》、《Soul》、 《Gigs》、《短篇小說》等多本雜誌之創辦;著有《美學的經濟》、《球手之美學》、《風格的技術》等書,目前專職於文化社會學之研究。
責任編輯/古韻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