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還願意花時間一筆一筆在畫布上創作的人最吸引我。」
行經內湖辦公大樓群,轉進不深的巷內,突然有光影迎接,柳暗花明又一村。這一村很大,曾經是兩樓的傳產工廠現在右半邊改建為展覽空間,左半邊是伊日的倉儲物流中心。動線虛實交錯,自幽暗地下室迂迴向上的樓梯間亦成為展間,貫連明亮挑高的一樓繪畫展區與三樓天台的戶外大型雕塑空間,場景轉換之間,小劇場高潮迭起。
「跟藝術一起生活」的想法,黃禹銘將其顯化在每一個角落,安排低調如畫作的敘事現場,在進門之前,就有一件詹詠幀的水循環裝置,當水盈滿赤燒紅陶人像的內部時,將化為人偶的眼淚流洩而出。伊日起初聊植物、人文、藝術,現在則談綠色、美學、生活,其實講的是同一個初衷,「植物、藝術,兩者同樣療癒著欣賞它的人,天地共養,互相共好」,黃禹銘這樣描繪的畫面,是伊日倡議的精神主軸。當年從沐浴保養出發,強調自然、關懷環境永續,乍看離藝術甚遠,但回過頭來仍可以藉由產品溝通出藝術的愛好,例如以藝術家作品為題、以藝術之名調香,舉辦芳香藝術節,同時贊助表演藝術相關活動,以香氛氣味串連電影、舞蹈、音樂……,直到2014開了第一間藝廊,「伊日底下每一個事業體就像一顆帶著靈魂的種子,不論如何、在何時種下,都有機會開花結果。」黃禹銘說。
其實最後挑的是人
伊日藝術計劃一年一度的Free Art Fair台北藝術自由日,在今年疫情重重關卡以及時間成本考量下不得已延後,許多精彩的現地製作,只得明年再見。藝術自由日不僅免費參觀也解放了許多藝術定義與傳統框架,容納高度異質性對話,也能看見新銳面孔、非典型創作形式光譜般展開。然而,當中強烈的實驗風格與伊日藝術計劃的氛圍明顯不同,「對我來說,藝術家合作有兩種,一種是單次性的展覽,另一種是長期代理經營,這兩種選擇的標準不太一樣。做展覽,雖然當中有我自己的品味,但相對更需要有非常多元的內涵來面向大眾,希望是我看都沒看過,很有趣的,也沒有任何別人的影子。」
形式很容易模仿,但人格特質獨一無二
黃禹銘正在為明年一檔主題為「醜」的展覽四處各地尋找藝術家,這是他最開心的工作之一,「所謂醜,是要醜到散發致命吸引力」。而若要進一步合作,挑選經紀藝術家,他不全然看作品,「到底我看的會是什麼?以經紀或深度合作來說,我更在意的是他的人。人格特質會決定藝術作品長什麼樣子。形式很容易模仿,但人格特質是獨一無二,它也不會變,那對我來說很重要,就好像這會決定他未來可能可以成為什麼樣子的藝術家。」
他說出這個世代年輕人脆弱的憤怒,想要卻無法反擊的無能為力。
例如說,賴威宇,這位九零後亞斯伯格的年輕創作者,透過繪畫裡的怪物,一次次撲殺與拯救脆弱又痛苦的大人,作品是他對抗社會既定價值的武器。大學畢業時,黃禹銘幫他辦展,把作品帶到馬德里、倫敦、科隆、巴黎、杜林等歐洲各城市參展。出過專冊,以小學生美勞作業簿的形式,集結拼圖、貼紙、活頁夾、夾鏈袋等五花八門的小物,夾鏈袋這裡面有一張底片正片,放的就是他的《羅曼小史》。
「《羅曼小史》是賴威宇從太陽花學運開始畫的一個系列,作品投射出諸多對於諸多暴力事件的想像,他自己也到學運現場,還被警察抬走。」打架、血腥的微小暴力,他說出這個世代年輕人脆弱的憤怒,想要卻無法反擊的無能為力。「挑選藝術家,我最後挑的是人,如果本身有藝術家特質,那麼他的創作有可能就是藝術。」
瞬息萬變的潮流中,以藝術觀照內心
當夕陽落下,走上自家三樓,到陽台與植物共處,看枝葉光影疊映在畫作上的瞬間美景是一種享受,黃禹銘總在這樣的特別時刻,看見自己不同的心情。自十多年前開始從收藏繪畫,對繪畫的喜愛延續至今,即使整個藝術市場正在劇變。
今年七月在台灣羅芙奧拍賣創下紀錄的日本藝術家平子雄一 Yuichi Hirako,也是伊日藝術計劃長期合作的藝術家,在2013年因一幅畫結緣,「當時他剛從倫敦回到日本,生活壓力很大,日本對於當代藝術年輕藝術家相對沒太友善,常要接設計工作才有辦法支撐他繼續創作。」去年簽給日本大型畫廊,平子雄一給日方的條件是台灣必須是全球代理中唯一的例外,「因為他知道我們是真心喜歡他,他非常珍惜台灣的藏家,這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平子雄一的作品探討人類與自然的共生,每幅繪畫都是向自然的提問,「他做的那個頭部為樹叢,下半身穿著各式服裝、似人非人似怪非怪的『小樹人』,就像奈良美智的小女孩或草間彌生的南瓜,清楚可被辨認,這是他聰明的地方,很早就找到這個icon並開始以『沒有植物,沒有生命』為主題,回應現今的環境議題顯學,有理念,有商業性,他能紅並不意外。」
一筆一筆把人生畫在畫布上
除了收藏繪畫,黃禹銘後來也有涉獵錄像與非典型媒材,「但如果要挑一個最喜愛的形式,我還是會選繪畫,特別是在這個非常快速的世界,還甘願一筆一筆畫的,那會非常吸引我。」
像是談到香港藝術家張施烈,「相對於香港許多絕頂聰明的藝術家,用最簡單的手法創造最高的視覺效果或是藝術成就,他還是願意用時間去創作,一筆一筆慢慢畫,花時間等顏料乾,再一層一層疊上去,我是認真敬佩他。」不管是畫畫還是拍紀錄片,黃禹銘彷彿看到了那個背後的漫長過程而不只是結果。
她的畫看似平淡日常,但仔細看,「好像哪裡怪怪的」
「我常常會想像藝術家的第一筆是從哪裡開始的。」一張畫,黃禹銘往往可以看很久,從畫面去揣摩藝術家隱藏在顏料線條背後的哲思和創作心境,生活背景如何貼合極度私人性的技法,「吳敏興明明畫的是一盆盛開的台灣原生種蘭花,但我看著它卻開心不起來,後來才知道他總是喜歡把畫布先整個打黑,再慢慢疊上顏色,就好像人生必須先經歷一種痛苦,之後才會慢慢浮現光和希望。這個創作的過程凝結了生命的掙扎,對我來說,已經不只是在看一張畫而已。」
黃禹銘也很喜歡王冠蓁,「她的怪,讓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生不管是逛街、吃東西都很不合常理。」她的畫看似平淡日常,但仔細看,「好像哪裡怪怪的」,動作和表情挑出懸疑感,似乎還有底下暗潮洶湧的情節,「我喜歡的作品或許第一眼可能看不懂,但卻會吸引我停在畫布前面,然後打開我的想像,彷彿永遠有我不小心忽略掉的細節,會讓我想很多。」處女座加上天蠍,那些經過他的浮光掠影,都被敏銳地捕捉下來。
這是很台灣的東西,應該是歐美藝術家畫不出來的。
潮流藝術、數位藝術、加密藝術是全球的重要藝術現象,但對黃禹銘來說這不是全部,他更希望強調與這塊島嶼的連結,「就像前面提到《羅曼小史》,我喜歡它的原因是裡面的每一件人事物都跟這座島嶼有關,這也是我把作品帶去各國參展、參家博覽會推薦給畫廊的原因,我介紹的其實不只是藝術家,而是一座島嶼的故事。」
此時此地,與這塊島嶼連結
例如2017台北美術獎優選孫培懋,把春秋閣、代天府、秋茂園等這些帶有強烈台灣傳統特色的地標留在畫布上,因為色弱,畫面出現許多對比色,「這些色彩相映的畫面看似連屏,卻有斷裂,很像在夢境中的場景轉換,這個系列在國外的成績很好,也被國外的重要基金會及大使館收藏,因為這是很台灣的東西,應該是歐美藝術家畫不出來的。」
這樣的「此時本地」,出現在泰國女性藝術家 Busui Ajaw身上,讓黃禹銘印象非常深刻,「最吸引我的,是在此時此刻,一個泰國偏遠的鄉下竟還保留了巫術行醫的古老文化,並且有一個人,正在用畫布一筆一筆地記錄著這一切,包括畫面中表現的粗獷原始,以及時代的反差感。」
在這個時代中的變與不變
「以前角色是導演,現在比較像教練,伊日也變成團隊作戰,彼此互補,隨時以不同的排列組合擊出戰力,我很樂於跟他們一起工作,一起玩一些有趣的事。以前的我非常獨裁,我用我的品味和想法去主導一切,現在更樂於開放他們去實驗,因為我越來越清楚知道,當每一個人都在做他們感興趣的事情,你不用去跟他討論KPI,他們會把自己放在一個最好的狀態,做到最好最滿為止,如果那一件事情是吸引他的。」
他聊藝術,也是在聊生活,在談論專業,也是梳理著人生的一頁。
黃禹銘是戲劇系畢業,劇場、戲劇、電影都有涉獵,念藝術史對他來說更是過癮,想過拿起筆畫畫嗎?「其實也有,小時候很常畫,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笑說,「把更多好的藝術品介紹給藏家,這當中的樂趣,大過我自己畫畫。」從愛到經營,興趣昇華,「現在更喜歡藏家的身份,因為那是一種支持的力量,自己總有畫不動、畫到枯竭的時候,而透過支持藝術家,讓自己對藝術的信仰可以生生不息。」
黃禹銘
伊日藝術計劃總監/伊日生活總經理,以「綠色、美學、生活」為理念核心,旗下包含伊日藝術計劃、伊聖詩芳療生活館、伊日好物、伊日美學講堂等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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